年11月13日
庚子年九月廿三,时令刚跨立冬,偕同诸友踏访位于省尾国角的博社村,在古屋旧闾间倾听遥遥而来的岁月跫音。同行者多为作家诗人,皆是旧相识,暖阳照海陬,中年逢故人。之前也参加过类似的文化活动,比如去粤西行走、去惠州采风,但于我而言,这次活动却显得略有不同,别有意义,因为博社村本就是我的家乡,是我生活多年的地方。诸友在一个平常日子与这座村庄袖口相撞,而我注定要在时间上与她相遇一次,还要在记忆中与她相遇一次。这是一个独姓村,村民全部姓蔡。先祖原住福建莆田后沟边芒婆巷红花井石门闾,后迁居至此,繁衍生息,开枝散叶,至今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。村里一些祠堂张贴着这样的对联:“莆田世泽,博社春光”,或“源泉派衍莆田县,远岫屏朝博社乡”。水有千溪万壑而源同,木有千枝万叶而根同,这些联句每年都在提醒后辈子孙要记住家乡的源头和根本。我对这座村庄历史的了解,一部分来自父辈心血来潮的口述,一部分来自生活的经验。这种了解是断简残片式的,并且对于遥远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。依稀记住的除了家乡在明朝万历年间出过一个举人叫蔡春迈,就是在清朝康熙年间有一个舍生取义的女性叫蔡恭默,俗呼“祖姑婆”。年代湮远,事往不复,这常让我深深引为憾事。父辈的讲述往往从清末肇始,再延至民国,这大概就是他知识的尽头了。山外世界兵荒马乱,边陲村落苟且偷安,民众聚居在大祖祠周围,北洋溪从村前绕过,村民在薄田野地躬身刨食,野狼在深夜潜入村庄袭击家畜。大多村民挣扎在生存边缘,“上无片瓦,下无立锥”者也有人在,譬如我的曾祖父,在家乡无田无业,全家都在风声里,为了养家糊口,不得不干起“担西盐”的行当。他和村里其他几个盐夫,从家乡附近的盐町出发,把西盐挑到葵潭出售,换取微薄的利润。路途遥远,荷重而行,皓月当空,草鞋踏破,至今犹可想见当年担西盐者的艰辛劳累。后来曾祖父过番去了,据说他去了越南,在那里开荒种植,筚路蓝缕,辛辛苦苦赚下一笔血汗钱,七八年后又乘船返回故地家园。那时,家乡有不少民众迫于生计,像曾祖父这样离乡背井去过番,他们在海上长时间飘荡,最后抵达南洋。他们有的在几年后或十几年后回乡,有的一辈子也没有回来。有一年我去澄海探访樟林古港,那里曾是对外贸易的口岸,也是民众过番的口岸,那时我想:我村的先辈大概就是从这里乘坐红头船飘洋过海的吧?改革开放初年,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土地制度的变革激活了农村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。此时的村庄不断向南畔扩展,规模越来越大,人口越来越多,村民在自家的田园精耕细作,热情高涨。他们在水田种植水稻,在旱地种植番薯或花生,山野间古旧的坟墓,坟前墓后的土地也被尽量利用,种上各种农作物。村前的黄土路上,男女村民荷锄挑担、来来往往,同行的聊着农事,相遇的打着招呼,正是“农月无闲人,家家事田亩”的景象。收获时节,晒谷场上堆积着一堆堆的稻谷,整个村庄飘荡着粮食的香气,又流动着蓬勃的活力。村民还养牛、养猪,牛是犁田耕地的一把好手,猪养肥后被卖掉,作为家庭经济的另一来源。庄稼遍地的原野,流水依依的河流,炊烟袅袅的黄昏,这样的画面在多年后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。《一个村庄里的中国》这本书中谈到:农村曾经几十年如一日不断为这个国家的工业化、城市化和现代化输血,完全可以说是中国的前线。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和深化,家乡的年轻人开始纷纷离开村庄,前往广州和深圳等地,像一滴陌生的鲜血流进城市的动脉。总结起来,其方式有三。一是通过读书凭借文凭被城市收编;一是进城务工者;一是携带资本成为个体经营者,或办厂办公司。他们有的在城市站稳了脚根,只在逢年过节才回家乡;也有的铩羽而归,在村庄里韬光养晦、等待良机。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,有那么几年,这座村庄突然被裹进一股铤而走险、急功近利的迷狂浮躁之中,随之而来的一场风暴又使她在世人眼中成为一个吊诡的存在。彼时我在东莞,一日去街上复印身份证,复印店的老板见到身份证上的地址和姓名,即刻问了一句:你知道那个村吗?我先是错愕,既而坦然答曰:我就是那个村的。随着电视剧的播放,这座村庄瞬间又变成了“塔寨”这个幻影,不少异地他乡的青年男女还跑到这里来录视频、发抖音。多媒体技术越加发达,任何事情和人物都有可能“一举成名天下知”,但从信息传播的角度来看,一件事情总是越传越玄,一个人物也会越传越玄。我们一行人来到“大埕内”,观看了颇为壮观的按“五马拖车”格局建造的古旧建筑。一间大祠堂巍然居于中央,左右两侧各建两列屋宇,层层递进,巷道幽深。祠堂已经翻修过,焕然一新,两侧的屋宇灰沙结构,一些墙壁严重剥落,透出森然古意。屋宇厅房各自独立又互相连通,走在其中,就有了“千门万第重重入,穿廊走巷是谁家”的繁复之感了。斥资修建这片古建筑群的先辈叫升本公,靠做白糖生意起家,是当年村中四大富人之一。据村中老人回忆,其时这围埕之内所有的土地还是一片种着水稻的田地,升本公为造此屋,重金将田地买下。他向田地主人购买时,不是以土地面积计数,而是以“一个稻茬一个大银”计数,如此慷慨的手法一直在村里传为奇谈。时近黄昏,百鸟鸣啾,一行人又来到村庄的“后山”。这里曾经长满蓬蒿蔓草,人迹罕至,如今已修建成一方公园,环境优美,树木苍翠,成为民众休闲散步的地方。此处盘踞着一块黝黑巨石,曰“仙人石”,旁边长着一棵古榕,登上仙人石,顿觉视野开阔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整齐齐的排排屋顶,更远处就是广袤的原野了。公园的一角屹立着一方“烈士纪念碑”,显得庄严肃穆,碑后镌刻相关的文字记录:“革命烈士蔡世少、蔡钦镇、蔡昌辰、蔡大妹、蔡世纳、蔡乃池、蔡儿、蔡??、蔡世珍等,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间先后从事革命事业,至一九二八年春革命受挫折,上述九位烈士先后在陆城、甲子两地壮烈牺牲……”斯人已逝,一段英雄事迹留与后人凭吊钩沉。纪念碑旁长着几棵异木棉,盛开着粉红的花朵,静静陪伴着这些被历史的洪流裹挟而去的千古英魂。这些年国家致力于“美丽新农村”建设,并对落后的农村地区实行帮扶政策。阳春布德泽,万物生光辉,这座世事沧桑的村庄,借助国家政策的力量,已然旧颜换新貌,金枝添玉叶。撂荒农田以出租的方式流转给专业种养公司,建立中草药种植基地,年轻的村民在村里开辟养殖产业,建起养猪场、养鹅场。村前修筑水泥路,村后铺设柏油路,一些废弃旧屋被推倒铲掉,空白地带栽种鲜红的三角梅,夜晚有路灯照明,也有成群的妇女在水泥地埕跳着广场舞……时光倥偬,化百年为一瞬;尺璧寸阴,未来总是可期。前段时间和几个同乡好友聚于深圳,喝着异乡酒,谈着故乡事,不经间发现彼此都已鬓染繁霜,不复青春少壮,于是就想起了熊培云的一句话:故乡仍在生长,只是我们在日夜凋零。文章来源:省道蔡裕琏,广东陆丰博社村人,广东
作家协会会员,出散文集《一扇朝北的窗》
原创文章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排版: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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